学术前沿|数字人文中的图像数据库和图像志索引典



 数字人文中的图像数据库和图像志索引典

文/ 陈亮


【内容摘要】图像数据库的建设正在改变艺术史研究的版图和研究方式,这其中至为重要的发展是高清图像库、技术图像库的发展以及图像志索引系统与图像数据库的结合。本文将着重对图像数据库这三面的发展现状及其前景加以分析。

【关键词】数字艺术史  高清图像  技术图像  图像志索引  图像数据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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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以来的数字转向使“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及其三要素——数据库、数据分析、数字发表越来越成为人文学界关注的一个焦点。作为数字人文的一个重要部分,数字艺术史近些年的发展有加速之势,正可谓日新月异。近几年,美国大学艺术学会(CAA)年会的论题设置多见与数字人文密切相关者〔1〕,而劳特里奇(Routledge)旗下的《视觉资源》(Visual Resources)季刊2019年第1至2期更是以Digital Art History(数字艺术史)为主题。2020年的新冠疫情中,宅家作研究成为常态,更凸显了艺术史数字化的重要性和发展潜力。倘若我们耐心探寻,会惊讶于有如此多机构已经将巨量文字、图像、实物转化为便于获取和使用的数字资源。搜索和获取网上资源的能力已然成为艺术史研究的一个重要技能〔2〕。


数据库可谓数字人文的基石。艺术史研究中的大数据分析主要包括三个方向:文本分析、空间分析和网络分析,然而无论哪种分析,都基于数据库。一个数据库的建立,包括其数据的挑选和标准化、数据之间关系的组织以及数据的排列和著录方式等,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在此基础上展开的研究可能达到的广度甚至精度和深度。世界各地的文博机构普遍正在经历藏品的数字化浪潮,由此产生了诸多以博物馆馆藏为单位的图像数据库。与此同时,跨研究机构、跨国界的合作项目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些项目常由综合性大学、美术学院的艺术史系或者独立的图像研究机构领导,由此产生的图像数据库往往更有针对性,更加以研究为导向〔3〕。专业的艺术史图像数据库是按照什么样的逻辑建立起来的,它们会怎样帮助甚至形塑日后的艺术史研究,将在下文略加论析。


图像数据库的基本单位是数字图片,而为了对这些图片进行合理的组织和能够对之进行检索,又需要将之按一定的标准进行著录。对于传统的艺术史研究造成冲击的,首先是高清图像库的出现。随着摄影和存储技术的发展,现在的高清图片库已经不是以百万像素计量,而是亿万像素(gigapixel)。Haltadefinizione图像库就是这样一个亿万素图像数据库,其高清图片的制作,乃是将一幅作品划分成许多局部,分别对之拍摄高清照片,然后将这些照片无缝拼合起来,构成一张巨大的高清图片。这样的照片,其分辨率远超普通专业相机的极限,即使放到最大,所有的细节依然清晰无比。相较于纸质画册上印刷的图片,不仅更加清晰,而且色彩更少失真,还可以将整张图放大缩小,全局感好。其更大的优点在于可以等大或者多倍放大投影,以供艺术史学者教学之用,细节依旧历历可见。在2017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米开朗琪罗:神圣的匠人和设计师”(Michelangelo: Divine Draftsman and Designer)中,也是用高清照片投影于博物馆的天花板上固定的幕布,再现了西斯廷的整个天顶画,以便和与该壁画所有相关的素描稿进行对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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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中将Haltadefinizione高清图像库的图片投影于白墙和地面的例子


其次是技术图像库的发展。以“博斯研究和保护项目”(Bosch Research and Conservation Project)为例,2016年两部重量级专著《画家和素描家希罗涅缪斯·博斯分类目录》(Hieronymus Bosch, Painter and Draughtsman: Catalogue Raisonné)和《画家和素描家希罗涅缪斯·博斯技法研究》(Hieronymus Bosch, Painter and Draughtsman: Technical Studies)面世的同时,其项目网站上公布了全部相关图像,尤其是其中的技术图像,与纸版研究报告的页码一一对应。登录网站主页〔5〕,发现只有简要的两栏“艺术品”(Artworks)和“互动形象”(Interactive Figures),进入“艺术品”栏,选择一张作品,例如《徒步的旅人》(The Wayfarer),会看到一个单独的页面,最上方是一张作品小图,其下方是作品基本信息和简短的画面描述,然后逐次是几栏图像和研究信息:1. 技术图像(Technical Images);2. 相关形象(Related Figures);3. 择取细节(Selected Details);4. 参考文献择要(Selected Bibliography)。将鼠标移到每一张小图上,都会弹出文字说明。如果点击作品小图,则会弹出一个新的窗口,其中包括一张由四种技术图像组合而成的图片,左上角为可见光照片拼接(Visible-light photo-mosaic),右上角为红外线反射照片(Infrared reflectogram),右下角为红外线照片拼接(Infrared photo-mosaic),左下角为X射线照片(X-Radiograph)。随着鼠标的移动,这四种照片在整张照片所占的比例也随之变化。也就是说,可以轻易地对比作品同一处可见光照片与红外线照片的不同,从而揭示作品涂改的情况。例如红外线照显示该作品的眼睛和鼻子皆经过明显的修改,原本的素描稿中眼睛径直看向手杖接触地面的位置,而不是更远的地方,鼻子也更长。X射线照则可以呈现画幅背面起支撑作用的板条结构的形状,从而提供作品装裱修改的历史信息。诚如高明所言,以意大利文艺复兴为例,绝大多数当时的艺术品图像尚未被如此高清且规范地记录过,即使很多艺术品的图像记录还算科学,但其原始文件只有少数专家有机会接触,绝大多数人能看到的只是经过阐释了的图像。不断发展的高清图像和技术图像数据库正在彻底改变这个学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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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罗涅缪斯·博斯《徒步的旅人》四种技术图像拼接


再次,图像数据库的著录方式关系到图像的检索以及与其他相关图像的关联,对于图像研究至关重要。CDWA元数据标准(Categories for the Description of Works of Art)由艺术信息专业组织AITF(Art Information Task Force)颁布实施,适用于对艺术品及数字图像资源的描述,包含26个基本元素:作品/对象、分类、布置/方位、题名、形态、版本、尺寸、材质(材料)与技术、制作方式、物理形态、标志/碑铭、检查/条件历史、处理/保存历史、创造性、收藏/拥有历史、限制/版权、时期/风格/流派、主题/内容、关系、展览/借出历史、视频文件、文本参考描述、反响、编目历史、所在地等,基本涵盖了艺术品信息的主要范畴〔7〕。在实际实践中,博物馆策展人和研究员习惯把“作者”“题目”“年代”“媒材”“尺寸”“描述”视为藏品最重要的信息,而较为忽略题材/母题。然而对于图像学来说,“题材”(subject matter)、“主题”(theme)、“母题”(motif)是更为基本的对象。图像学的奠基者之一帕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提出艺术品分析的三个层次,就是针对其题材而言,将之分为:1. 基本的或自然的题材(primary or natural subject matter);2. 从属的或约定俗成的题材(secondary or conventional subject matter);3. 内在的意义或内容(intrinsic meaning or content)。第一个层次是纯形式也是母题的世界,而母题的集合就构成了艺术品的前图像志描述(pre-iconographical description);第二个层次的题材也可被称作形象(images),而形象的综合则称为故事(stories)和寓言(allegories),三者与主题(themes)或概念(concepts)相连。对这些形象、故事、寓言的甄别是图像志(iconography)的任务;第三个层次是将艺术品当做另外某种东西——例如一个民族、时期、阶级、宗教、哲学的基本态度——的一种“征兆”(symptom。发现和解释这些“象征性”(symbolical)价值,就是图像学(iconology)研究〔8〕。可见,这样的研究方法是以“前图像志”的母题辨认为基础,以图像志的题材(形象、故事、寓言)甄别为中介,最后导向文化意义上的图像学研究。在这个分为三个层次的方法中,第一层为描述,第二层为分析,第三层为阐释,逐步递进,而以第一层前图像志和第二层图像志为基础,直接影响到图像学研究的结果。故而对于母题和主题这两种题材的辨析,一直是图像学的基础工作,尤其在西方艺术史界编写图像志手册的传统由来已久。早在1603年出版的里帕(Cesare Ripa)的《图像手册》(Iconologia)第二版就收录了1085个寓意形象,并附有152幅木刻插图〔9〕,它不仅是博雅学者们的读物,也是艺术家、建筑师们创作时重要的参考书。对于各种母题和主题的系统分类先是在西方艺术史界开始,并由此产生了不同的系统,其中比较流行的系统是Iconclass,最初由莱顿大学艺术史系教授范德瓦尔(Henri van de Waal)于20世纪50年代初开发,历经二十余年后完成,于1973年至1985年间陆续发表,随后在1990年至2001年间由乌特勒支大学发展了多个数字化版本,最新的查询网站(http://www.iconclass.org/help/outline)于2009年上线。进入上述网站可以看到一个检索框和10个主范畴,一段说明文字之后列出了450个这个系统的基本范畴,这些基本范畴是在主范畴之下经过两极继续细分衍生而来,共展示了三级结构。主范畴为:0. 抽象及非再现性艺术 (Abstract, Non-representational Art);1. 宗教和巫术(Religion and Magic);2. 自然(Nature);3. 人类及泛指的人(Human Being, Man in General);4. 社会、文明、文化(Society, Civilization, Culture);5. 抽象理念和概念(Abstract Ideas and Concepts);6. 历史(History);7. 圣经(Bible);8. 文学(Literature);9. 古典神话学和古代史(Classical Mythology and Ancient History)。当往下分级时,先是在主范畴后面加一位阿拉伯数字(如10),继续分级时,再加一位字母(如10A),如果还要继续分级,则每分一级加一位阿拉伯数字,例如圣经中的某一个具体人物处于某一个具体场景中这样的范畴可以细分至第7级。点击这450个范畴中的一个,例如圣灵(11E the Holy Ghost),会弹出一个窗口,左边提示与这个范畴相关的另一个范畴,右边是这个范畴进一步细分出的子范畴,继续点击子范畴,例如“人形圣灵”(11E3 Holy Ghost represented in human shape),则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关联和分类结果。这一个分类系统不仅能使我们系统把握西方艺术史母题和主题的关键词,而且经由其中的关键词,可以在其他图像数据库搜索到相应的示意图。当然,这类图像数据库也是采用同一套母题、主题关键词系统建立的,例如荷兰艺术史研究所(RKD,Rijksbureau voor Kunsthistorische Documentatie的缩写)的图像数据库RKDimages和德国艺术史档案中心暨马尔堡艺术图像档案库(Deutsches Dokumentationszentrum für Kunstgeschichte- Bildarchiv Foto Marburg)的图像数据库Bildindex〔10〕,前者主要收录的是荷兰艺术品,后者则以德国为主,收录了13个欧洲国家的艺术与建筑的近二百万张图片,例如以德文输入“圣灵”(Heiliger Geist),得到8548个检索结果(本文写作时检索结果)。除此之外,由莱顿大学的艺术史学者布兰德霍斯特(Hans Brandhorst)主持的Arkyves图文数据库(http://arkyves.org/),内容以欧洲尤其是荷兰艺术为主,通过多国艺术机构合作,提供近九十万个图文条目,也是以Iconclass系统为基础打造的文化史研究的利器。


中国艺术史领域中此类图像志索引系统尚在建设阶段。任职于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亚洲部的张弘星于2016年启动“中国图像志索引典”(Chinese Iconography Thesaurus,简写为CIT)项目,在与Arkyves团队合作之下,CIT数据库于2019年秋季上线。同年10月,该项目与北京OCAT研究中心合作在北京举办“变化的前沿:图像志文献库的过去与现在”研讨会,探讨如何构建中国自己的图像志系统〔11〕。进入网站首页(https://chineseiconography.org/),可以看到这个系统将中国艺术的题材分为七大主范畴:1. 自然界;2. 人类;3. 社会与文化;4. 宗教;5. 神话与传说;6. 历史与地理;7. 文学作品。与Iconclass系统相比,少了如下几项:抽象及非再现性艺术、抽象理念和概念、圣经,可见该系统是以Iconclass为骨架,根据中国艺术的特质做了调整。进一步点击各大范畴,则可以进一步细分,以宗教范畴为例,一步步点击可以进入“佛教”“佛”,其下的“释迦牟尼”为最后一个层级。与这个CIT词表标引的主题词库相应的是三个图像资料库,分别来自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以及台北故宫博物院,这意味着输入相应的母题或主题词(该系统统称二者为受控词汇),可以在这些图像数据库中检索到相应的图像。值得称道的是,这些受控词汇表的构建过程经过仔细斟酌,而且每一个受控词汇都有英文译名,由此产生了一个中英双重分类系统。


图像数据库的发展与图像学研究相辅相成。高清图像库、技术图像库的建设,以及各种图像志索引和图像数据库的结合将对艺术史的发展起到重塑根基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正站在艺术史研究范式变革的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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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中文学界对于数字艺术史的概要简介,参见陈亮《数字人文与数字艺术史浅议》,载《美术观察》,2017年第11期,第9—11页。2020年CAA包括多个数字艺术史议题,例如“在艺术与艺术史项目中创建数字人文”(Creating Digital Humanities Projects in Art and Art History)、“数字艺术史中的高阶课题:三维(地理)空间网络”(Advanced Topics in Digital Art History: 3D (Geo)Spatial Networks)、“超越算法:数字人文提案中艺术史家、图书馆员和档案学家的合作”(Beyond the Algorithm: Art Historians, Librarians, and Archivists in Collaboration on Digital Humanities Initiatives),来源:https://caa.confex.com/caa/2020/meetingapp.cgi/Session/6591,https://caa.confex.com/caa/2020/meetingapp.cgi/Session/5363.

〔2〕例如MCN整理的《虚拟博物馆资源、电子学习、在线展览终极指南》(The Ultimate Guide to Virtual Museum Resources, E-Learning, and Online Collections)将各主要图像数据库分门别类按字母排序,内容宏富,颇有益于艺术史学者。来源:https://mcn.edu/a-guide-to-virtual-museum-resources/;巫鸿先生疫情期间做穿衣镜全球小史的研究就因为网络资源的存在而变得可能,并具有了网络研究的性格。参见巫鸿《普林斯顿树林:避疫手记》,《读书》2020年第7期,第51—56页。

〔3〕例如笔者曾经论及的“图绘提香”(Mapping Titian)项目:www.mappingtitian.org.

〔4〕参见这个网站自身的介绍:www.haltadefinizione.com,及高明2019年5月发布的“艺术史图书馆”微信公众号文章《亿万像素的艺术史研究图片库:Haltadefinizione》。

〔5〕http://boschproject.org/.

〔6〕参见高明2020年5月发布的“艺术史图书馆”微信公众号文章《艺术史图像的未来:伦勃朗与博斯的高清图像和技术图像》。

〔7〕金赛英《中外艺术图像元数据及框架探究》,《新美术》2016年第1期,第130页。

〔8〕Panofsky, Erwin. Iconography and Iconology: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Renaissance Art,in Studies in Iconology: Humanistic Themes in the Art of the Renaissanc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9:28–30. 早在1928年,荷兰学者霍格维夫(G.J. Hoogewerff)在奥斯陆的一次会议上,已经界定了“图像志”和“图像学”之间的相互关系。

〔9〕Ripa, Cesare. Iconologia, overo Descrittione d’imagini delle virtù, vitij, affetti, passioni humane, corpi celesti, mondo e sue parti. Roma: Appresso Lepido Faey, 1603. 第一版出版于1593年,无插图,且收录的寓意形象仅699个。该书的中文译本名为《里帕图像手册》,书名中的“iconologia”在里帕所处的时期,其含义主要是“古代图像及徽志的解释说明”(spiegazione delle immagini ed emblem antichi),故而不宜译作“图像学”。[意]切萨雷·里帕《里帕图像手册》,P. 坦皮斯特英译,李骁中译,陈平校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中译者前言。

〔10〕网址分别为:https://rkd.nl/en/explore/images;www.bildindex.de/.

〔11〕项目的来由,参见张茜发布于OCAT研究中心的微信公众号文章《张弘星:在数字时代,为中国传统图像建立知识图谱》。


转载授权&作者信息: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美术观察”2021年4月17日发布的文章《陈亮|数字人文中的图像数据库和图像志索引典》,已获授权。


原文载于《美术观察》2021年第4期,作者陈亮,维也纳大学艺术史系助理教授。


编辑 | 李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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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数字人文资讯):学术前沿|数字人文中的图像数据库和图像志索引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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